四溟詩話 明‧謝榛
王漁洋序謝榛字茂秦,臨清人。眇一目,喜通輕俠,度新聲。年十六作樂府商調,臨德間少年皆歌之。已而折節讀書,刻意為歌詩,遂以聲律有聞於時。寓居鄴下,趙康王賓禮之。嘉靖間挾詩卷遊長安,脫黎陽盧於獄,諸公皆多其行誼,爭與交歡。而是時濟南李于鱗、吳郡王元美結社燕市,茂秦以布衣執牛耳。諸人作〔五子〕詩,咸首茂秦,而於鱗次之。則于鱗名益盛,茂秦與論文,頗相飧責,於鱗遺書絕交。元美諸人咸右於鱗,交成秦,削其名於〔七子〕〔五子〕之列。然茂秦遊道日廣,秦晉諸籓爭延致之,河南北皆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,不能窮其所往也。趙康王薨,茂秦歸東海,康王之曾孫穆王復禮茂秦,為刻其餘集。當〔七子〕結社之始,尚論有唐諸家,茫無適從。茂秦曰:〔選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,熟讀之以奪神氣,歌詠之以求聲調,玩味之以裒精華,得此三要,則造乎渾淪,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。〕諸人心師其言。厥後雖爭擯茂秦,其稱詩之指要,實自茂秦發之。茂秦今體工力深厚,句響而字穩,〔七子〕〔五子〕之流,皆不及也。
茂秦詩有兩種:其聲律圓穩,持擇矜慎者,弘正之遺響也;其應酬牽率,排比支綴者,嘉隆之前茅也。餘錄嘉隆〔七子〕之詠,仍以茂秦為首,使後之尚論者,得以區別其薰蕕,條分其涇渭。若徐文長之論,徒以諸人倚恃紱冕,淩壓韋布,為之呼憤不平,則晨余躋茂秦之本意也。
序四溟山人,眇一目,稱〔眇君子〕,然其論詩真天人具眼,弇州《藝苑卮言》所不及也。詩之工,則有目者咸識之。全集中有《詩家直說》四卷校訂而授之梓。惜未得善本補其殘缺,又何敢嫌其繁冗,謬加刪削為哉?山人之義心俠骨,非徒以風雅見重。奕世猶將興起,而同時有擠而抑之者,交道之難,可慨也。王阮亭綠詩,以山人冠嘉隆〔七子〕,所為序,亦極意推崇,存之以當山人小傳。若趙王為之刻集,籓邸諸君頗多題跋。然文之所傳者少,故不具綠。乾隆甲孟夏,繡水石齋胡曾撰。
前明謝四溟先生為趙籓重客,嘗刊其全集以行世,迄今又二百餘年矣,梨板無存,日就湮沒,良可惜焉。行篋中有先王父一齋公手抄《四溟詩話》,然非足本,河北觀察使胡韭溪訪求全集,幸而得之。公子石齋汲古既深,闡幽更切,披覽《詩話》,有契於心,因屬顧君稼梅繕寫發雕,而自為校訂,不加刪削,則珍惜之意也。計甫草之過鄴,請於當事,立碑墓門,是四溟生前知己。既有康王穆王,歿世既久,又得甫草石齋為之表彰,四溟可以無憾。若賈姬之贈,載於《恒史》,王固愛才,姬亦守節,〔眇君子〕之榮,不遠過於〔七子〕〔五子〕之流也哉。
乾隆甲清和月,海昌沈維材跋
卷一《三百篇》直寫性情,靡不高古,雖其逸計,漢人尚不可及。今學之者,務去聲律,以為高古。殊不知文隨世變,且有六朝唐宋影子,有意於古,而終非古也。
唐山夫人《房中樂》十七章,格韻高嚴,規模簡古,駸駸乎商周之《傾》。迨蘇李五言一出,詩體變矣,無復為漢初樂章,以繼《風雅》,惜哉!
詩以漢魏並言,魏不逮漢也。建安之作,率多平仄穩帖,此聲律。而後流於六朝,千變萬化,至盛唐極矣。
詩有可解、不可解、不必解,若水月鏡花,勿泥其跡可也。
《越裳操》止三句,不言白雉而意自見,所謂〔大樂必易〕是也。及班固《白雉》詩,加之形容,古體變矣。
傅玄《豔歌行》,全襲《陌上桑》,但曰:〔天地正厥位,願君改其圖。〕蓋欲辭嚴義正,以裨風教。殊不知〔使君自有婦,羅敷自有夫〕,已含此意,不失樂府本色。
《木蘭詞》後篇不當作。末曰〔忠孝兩不渝,千古之名焉可滅。〕此亦玄之見也。
詩文以氣格為主,繁簡勿論。或以用字簡約為古,未達權變。善用助語字,若孔鸞之尾聲,不可少也。太白深得此法。予讀《文則》《冀越記》《鶴林玉露》,皆謂作古文不可去助語字,俱引《檀弓》〔沐浴佩玉〕為證。余見略同。
作詩繁簡各有其宜,譬諸眾星麗天,孤霞捧日,無不可觀。若《孔雀東南飛》《南山有鳥》是也。
六朝以來,留連光景之弊,蓋自《三百篇》比興中來。然抽黃對白,自為一體。
《紫騮馬歌》曰:〔燒火燒野田,野鴨飛上天。〕此古詞也。《折柳行》曰:〔默默施行違,厥罰隨事來。〕亦古辭也。《陌上桑》曰:〔駕虹霓,乘赤雲,登彼九嶷曆玉門。〕此魏武帝之作也。《秋胡行》曰:〔思與五喬乘雲遊八極。〕此嵇康之作也。《董逃行》曰:〔遙望五嶽端,黃金為闕班嶙。〕此魏人撥作也。古人命題措辭如此。歐陽公曰:〔《小雅》《雨無正》之名,據序所言,與詩絕異。〕當闕其所疑。
題外命意,善作者得之。不然,流於迂遠矣。
揚雄作《反騷》《廣騷》,班彪作《悼騷》,摯虞作《湣騷》,應奉作《感騷》,漢魏以來,作者繽紛,無出屈宋之外。
《詩》曰:〔覯閔既多,受侮不少。〕初無意於對也。《十九首》云:〔胡馬依北風,越烏巢南枝。〕屬對雖切,亦自古老。六朝惟淵明得之,若〔芳草何茫茫,白楊亦蕭蕭〕是也。
凡作近體,誦要好,聽要好,觀要好,講要好。誦之行雲流水,聽之金聲玉振,觀之明霞散,講之獨繭抽絲。此詩家四關。使一關未過,則非佳句矣。
詩有造物,一句不工,則一篇不純,是造物不完也。造物之妙,悟者得之。譬諸產一嬰兒,形體雖具,不可無啼聲也。趙王枕易曰:〔全篇工致而不流動,則神氣索然。〕亦造物不完也。
古《採蓮曲隴頭流水歌》,皆不協聲韻,而有《清廟》遺意。
作詩不可用難字,若柳子厚《奉寄張使君》八十韻之作,篇長韻險,逞其問學故爾。
唐律,女工也。六朝隋唐之表,亦女工也。此體自不可少。
魏武帝《善哉行》,七解;魏文帝《煌煌京洛行》,五解。全用古人事實,不可泥於詩法論之。
作詩雖貴古淡,而富麗不可無。譬如松篁之於桃李,布帛之於錦繡也。
計至三謝,乃有唐調;香山九老,乃有宋調;胡元諸公,頗有唐調;國朝何大復李空同,憲章子美,翕然成風。吾不知百年後,又何如爾。
杜子美詩:〔日出籬東水,雲生舍北泥。竹高鳴悲翠,沙僻舞鶤騅。〕此一句一意,摘一句亦成計也。蓋嘉運詩:〔打起黃鶯兒,莫教枝上蹄。啼時驚妾夢,不得到遼西。〕此一篇一意,摘一句不成詩矣。
用事多則流於議論。子美雖為〔詩史〕,氣格自高。
《世說新語》:〔謝公問諸子弟:《毛詩》何句最佳?玄曰:昔我往矣,楊柳依依。今我來思,雨雪霏霏。〕詩經若論佳句,譬諸九天而較其高也。嚴滄浪曰:〔漢魏古詩,氣象渾厚,難以句摘,況《三百篇》乎?〕滄浪知詩矣。
陶潛不仕宋,所著詩文,但書甲子。韓偓不仕梁,所著詩文,亦書甲子。偓節行似潛而詩綺靡,蓋所養不及爾。薛西原曰:〔立節行易,養性情難。〕
《輟耕錄》曰:〔樊宗師《絳守居園池記》,艱深奇澀,人莫能誦。宋王晟劉忱為之注釋,趙仁舉為之句讀,誠可怪也。韓退之作宗師墓誌銘曰:文從字順各識職。蓋譏之也。〕退之《城南聯句》,意深語晦,相去幾何。
古詩之韻如《三百篇》協用者,〔西北有高樓,上與浮雲齊〕是也。如洪武韻互用者,〔灼灼園中葵,朝露待日晞〕是也。如沈韻拘用者,〔有鳥西南飛,熠熠似蒼鷹〕是也。漢人用韻參差,沈約《類譜》,始為嚴整。〔早發定山〕,尚用〔山〕、〔先〕二韻。及唐以詩取士,遂為定式。後世因之,不復古矣。楊誠齋曰:〔今之《禮部韻》之拘哉?〕鄒國忠曰:〔不用沈韻,豈得謂之唐詩。〕古詩自有所葉,如:〔靡室靡家,玁狁之故。〕曹大家字本此。
詩宜擇韻。若秋、舟,平易之類,作家自然出奇;若眸、甌,粗俗之類,諷誦而無音響;若鎪、搜,艱險之類,意在使人難押。
《鶴林玉露》曰:〔詩惟拙句最難。至於拙則渾然天成,工巧不足言矣。〕若子美〔雷聲忽送千峰雨,花氣渾如百和香〕之類,語平意奇,何以言拙?劉禹錫《望夫石詩》:〔望來已是幾千載,只是當年初望時。〕陳後冊謂〔辭拙意工〕是也。
《餘師錄》曰:〔文不可無者有四:曰體,曰志,曰氣,曰韻。〕作詩亦然。體貴正大,志貴高遠,氣貴雄渾,韻貴雋永。四者之本,非養無以發其真,非悟無以入其妙。
《塵史》曰:王得仁謂七言始於《垓下歌》,《柏梁》篇祖之。劉存以〔交交黃鳥止於桑〕為七言之始,合兩句為一,誤矣。《大雅》曰:〔維昔之富不如時。〕《公佈》曰:〔學有緝熙於光明。〔此為七言之始。亦非也。蓋始於《擊壞歌》:〕帝力於我何有哉?〔《雅》《頌》之後,有《南山歌子產歌》《采葛婦歌》《易水歌》,皆有七言,而未成篇,及《大招》百句,《小招》七十句,七言已盛於楚,但以參差語間之,而觀者弗詳焉。
賈誼《惜誓》、《賦》曰〔衰老〕,遭際漢文而曰〔亂世〕,氣短量狹如此。《漢》、《史》、《誼傳》獨載《弔屈原》、《鵬鳥》二賦,而無此篇。洪興祖以為環異奇偉,非誼莫能及,而並錄傳中,豈興祖誤耶?
謝瞻《從宋公戲馬台送孔令》曰:〔聖心眷佳節,揚鑾戾行宮。〕謝靈運曰:〔良辰感聖心,雲旗興暮節。〕是時晉帝尚存,二公世臣媚俗若此。靈運又曰:〔韓亡子房奮,秦帝魯連恥。〕何前佞而後忠也?
《漢書》曰:〔不歌而誦謂之賦。〕若《子虛》、《上林》,可誦不可歌也。然亦有可歌者,若《長門賦》曰:夫何一佳人兮,步逍遙以自虞。魂逾佚而不返佤,形枯槁而獨居。《悼李夫人賦》曰:美連娟以脩嫮兮,命樔絕而不長。飾新宮以延佇兮,泯不歸乎故鄉。二賦情詞悲壯,韻調鏗鏘,與歌詩何異?
謝靈運撥魏文帝《芙蓉池》之作,過於體貼。宴賢之際,何乃自陳德業哉?
江淹撥劉琨,用韻整齊,造語沈著,不如越石吐出心肺。作詩譬諸用兵,慎敵則勝。命題雖易,不可率然下筆。至於渾化,無施不可。
《霏雪錄》曰:〔唐詩如貴介公子,舉止風流;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,盛服揖賓,辭容鄙俗。〕殊不知老農亦有名言,貴介公子不能道者。林逋曰:〔茂陵他日求遺稿,猶喜曾無《封禪書》。〕此乃反唐人之意。竇庠曰:〔漢家若欲論封禪,須及相如未病時。〕
韋蘇州曰:〔窗裏人將老,門前樹已秋。〕白樂天曰:〔樹初黃葉日,人欲白頭時。〕司空曙曰:〔雨中黃葉樹,燈下白頭人。〕三詩同一機杼,司空為優,善狀目前之景,無限淒感,見乎言表。
魏武帝《短歌行》全用《鹿鳴》四句,不如蘇武〔《鹿鳴》思野草,可以喻佳賓〕點化為妙。〔沉吟至今〕可接〔明明如月〕,何必《小雅》哉?蓋以養賢自任而牢籠天下也。真西山不取此篇,當矣。及觀《藝文類聚》所載魏武帝《短歌行》曰: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明明如月,何時可掇?憂從中來,不可斷絕。月明星稀,烏鵲南飛,繞樹三匝,無枝可依。山不在高,水不在深,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歐陽詢去其半,尤為簡當,意貫而語足也。
劉才甫曰:〔魏武《短歌行》,意多不貫,當作七解可也。〕
黃山谷曰:〔彼喜穿鑿者,棄其大旨,取其發興於所遇林泉、人物、草木、魚蟲,以為物物皆有所託,如世間商度隱語,則詩委地矣。〕予所謂〔可解、不可解、不必解〕,與此意同。
七言絕句,盛唐諸公用韻最嚴,大曆以下,稍有旁出者。作者當以盛唐為法。盛唐人突然而起,以韻為主,意到辭工,不假雕飾;或命意得句,以韻發端,渾成無跡,此所以為盛唐也。宋人專重轉合,刻意精煉,或難於起句,借用傍韻,牽強成章,此所以為宋也。
七言絕律,起句借韻,謂之〔孤雁出群〕,宋人多有之。寧用仄字,勿借平字,若子美〔先帝貴妃俱寂寞〕、〔諸葛大名垂宇宙〕是也。
《山房隨筆》四《禽言》,予錄其一曰:鵓鴣鴣,勃鴣鴣!帳房遍野相喧呼。阿姊含羞對阿妹,大嫂揮涕看小姑。一家不幸俱被擄,猶幸同處為妻孥。願言相憐莫相妒,這個不是親丈夫。此作可悲,讀者尚不堪,況遭其時乎?
晉傅咸集七經語為詩;北齊劉晝緝綴一賦,名為《六合》。魏收曰:〔賦名《六合》,其愚已甚;及觀其賦,又愚於名。〕後之集句肇於此。
唐人集句謂之〔四體〕,宋王介甫石曼卿喜為之,大率逞其博記云爾。不更一字,以取其便;務搜一句,以補其闕。一篇之作,十倍之工。久則動襲古人,殆無新語。黃山谷所謂〔正堪一笑〕也。
《玉海》曰:〔《胡笳十八拍》四卷,漢蔡琰撰。幽憤成此曲,以入琴中。〕唐劉商、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,好奇甚矣。
漢武帝柏梁台成,詔群臣能為七言者,乃得與坐。有曰〔總令天下誠難治〕,有曰〔和撫四夷不易哉〕,有曰〔三輔盜賊天下危〕,有曰〔盜阻南山為民災〕,有曰〔外家公主不可治〕。是時君臣宴樂,相為警誡,猶有二代之風。後世以詩諷諫而獲罪者,可勝吧哉!
漢高帝《大風歌》曰:〔安得猛士兮守四方。〕後乃殺戮功臣。魏武帝《對酒歌》曰:〔耄耋皆得以壽終,恩澤廣及草木昆蟲。〕坑流民四十餘萬。魏文帝《猛虎行》曰:〔與君結新婚,託配於二儀。〕甄后被讒而死。張華《勵志》詩曰:〔甘心恬澹,棲志浮雲。〕竟以貪位被殺。郭璞《遊仙》詩曰:〔長揖當塗人,去作冊林客。〕亦為王敦所殺。隋煬帝《景陽井銘》曰:〔前車已覆,後乘將沒。〕淫亂尤甚於陳。唐玄宗《過甯王宅》詩曰:〔復尋為善樂,方驗保山河。〕天寶荒政,宗廟播遷。李林甫《贈韓席侍郎》詩曰:〔揆予秉孤直,虛薄忝文昌。〕日懷奸險,蠹害朝政。盧仝《送伯齡》詩曰:〔努力事干謁,我心終不平。〕後與王涯之禍。高駢《寫懷》詩曰:〔卻恨韓彭興漢室,功成不向五湖遊。〕節度淮南,驕橫被誅。予筆此數事,以為行不顧言之誡。
自我作古,不求根據,過於生澀,則為杜撰矣。
(以下闕。)
束皙《補亡》詩,對偶精切,辭語流麗,不脫六朝氣習。
嚴滄浪曰:〔《木蘭歌》朔氣傳金柝,寒光照鐵衣,酷似太白,非漢魏人語。〕左舜齊曰:〔況有可汗大點兵之句,乃唐人無疑。〕魏太武時,柔然已號〔可汗〕,非始於唐也。通篇較之太白,殊不相類。
韋孟詩,《雅》之變也,《昭君歌》,《風》之變也,《三百篇》後,二作得體。梁太子不取《昭君》,何哉?
馬柳泉《賣子歎》曰:貧家有子貧亦嬌,骨肉恩重那能拋?饑寒生死不相保,割腸賣兒為奴曹。此時一別何時見?遍撫兒身舐兒面。有命豐年來贖兒,無命九泉抱長怨。驚兒切莫憂爺娘,憂思成病誰汝將。抱頭頓足哭聲絕,悲風颯颯天茫茫。
此作一讀則改容,再讀則下淚,三讀則斷腸矣。
漢武帝〔秋風起兮白雲飛〕,出自〔大風起兮雲飛揚〕;〔蘭有秀兮菊有芳,懷佳人兮不能忘〕,出自〔沅有芷兮灃有蘭,思公子兮未敢言〕。漢武讀書,故有沿襲。漢高不讀書,多出己意。
李師中《送唐介》錯綜寒、山兩韻,謂之〔進退格〕,李賀已有此體,殆不可法。
范德機曰:〔詩當取材於漢魏,而音律以唐為宗。〕此近體之法,古詩不泥音律,而調自高也。
《國寶新編》曰:〔唐風既成,詩自為格,不與《雅》《頌》,唐體沿於《國風》。《雅》言多盡,《風》辭則微。今以《雅》文為詩,未嘗不流於宋也。〕此王欽佩但為律詩而言,非古體之法也。
五言詩皆用實字者,如釋齊己〔山寺鐘樓月,江城鼓角風。〕此聯假說合聲律,要含虛活意乃佳。詩中亦有三昧,何獨不悟此邪?予亦效顰曰:〔漁樵秋草路,騅犬夕陽村。〕
左太沖《魏都賦》曰:〔八極可圍於寸眸。〕子美〔乾坤萬里眼〕之句,意本於此。若曰〔眸〕,則不佳。
陸機《文賦》曰:〔詩緣情而綺靡,賦體物而瀏亮。〕夫〔綺靡〕重六朝之弊,〔瀏亮〕非兩漢之體。徐昌谷曰:〔詩緣情而綺靡。〕則陸生之所知,固魏詩之渣穢耳。
高仲武謂硃彎《菊詩》曰:〔受氣何曾異,開花獨自遲。哀而不傷,深得風人之旨。〕末曰〔忍棄東籬下,看隨秋草衰〕,不如〔過時而不采,將隨秋草萎〕,溫厚有氣。
李頎貽張旭詩曰:〔左手持蟹螯,右手執《丹經》。〕此用畢卓語。既持蟹螯,又執《丹經》,豈命人舉杯耶?蓋偶然寫興以害意爾。賈島《望山》詩曰:長安百萬家,家家張屏新。誰家最好山,我願為其鄰。然好山非近一家,何必擇鄰哉?此亦寫興害意,與頎同病也。
唐人歌詩,如唱曲子,可以協絲簧,諧音節。晚唐格卑,聲調猶在。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輩出,能為一代新聲,詩與詞為二物,是以宋詩不入弦歌也。
蓋嘉運所制樂府曰《胡渭州》《雙帶子》《蓋羅縫》《水鼓子》。此皆絕句,述連戍行旅之懷,與題全無干涉。或被之管弦,調法不同。今之詞名類此。前論〔燒火燒野田〕諸作,恐亦此意邪。
律詩重在對偶,妙在虛實。子美多用實字,高適多用虛字。惟虛字極難,不善學者失之。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,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。趙子昂所謂兩聯宜實是也。
子美《和裴迪早梅相憶》之作,兩聯用二十二虛字,句法老健,意味深長,非巨筆不能到。
韋應物曰:江漢曾為客,相逢每醉還。浮雲一別後,流水十年間。歡笑情如舊,蕭疏鬢已斑。何由不歸去,淮上有秋山。此篇多用虛字,辭達有味。
李西涯曰:〔詩用實字易,用虛字難。盛唐人善用虛字,開合呼應,悠揚委曲,皆在於此。用之不善,則柔弱緩散,不復可振。〕夏正夫謂涯翁善用虛字,若萬古乾坤此江水,百年風日幾重陽是也。西涯虛實,以字言之;子昂虛實,以句言之。二公所論,不同如此。
景多則堆垛,情多則闇弱,大家無此失矣。八句皆景者,子美〔棘樹寒雲色〕是也。八句皆情者,子美〔死去憑誰報〕是也。
《詩法》曰:〔《藝文類聚》不可用,蓋宋事多也。〕後引蘇黃之詩以為式。教以養生之訣,繼以致病之物,可乎?
嚴滄浪曰:〔學其上,僅得其中;學其中,斯為下矣。豈有不法前賢,而法同時者?〕李洞曹松學賈島,唐彥謙學溫庭筠,盧延讓學薛能,趙履常學黃山谷。予筆之以為學者誡。
蘇子卿曰:〔明月照高樓,想見餘光輝。〕子美曰:〔落月滿屋梁,猶疑照顏色。〕庾信曰:〔落花與芝蓋齊飛,楊柳共春旗一色。〕王勃曰:〔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。〕梁簡文曰:〔濕花枝覺重,宿鳥羽飛遲。〕韋蘇州曰:〔漠漠帆來重,冥冥鳥去遲。〕三者雖有所祖,然青愈於藍矣。
秦嘉妻徐淑曰:〔身非形影,何得動而輒俱;體非比目,何得同而不離。〕陽方曰:〔惟願長無別,合形作一身。〕駱賓王曰:〔與君相向轉相親,與君雙棲共一身。〕張籍曰:〔我今與子非一身,安得死生不相棄?〕何仲默曰:〔與君非一身,安得不離別?〕數語同出一律,仲默尤為簡妙。
《金針詩格》曰:〔內意欲盡其理,外意欲盡其象。內外涵蓄,方入詩格。若子美旌旗日暖龍蛇動,宮殿風微燕雀高是也。〕此固上乘之論,殆非盛唐之法。且如賈至王維岑參諸聯,皆非內意,謂之不入詩格,可乎?然格高氣暢,自是盛唐家數。太白曰:〔劃卻君山好,平鋪湘水流。巴陵無限酒,醉殺洞庭秋。〕迄今膾灸人口。謂有含蓄,則鑿矣。
寫景述事,宜實而不泥乎實。有實用而害於詩者,有虛用而無害於詩者,此詩之權衡也。
予與李元博秋日郊行,荊榛夾徑,草蟲之聲不絕。元博曰:〔凡秋夜賦詩,多用蛩螿,而晝則弗用,何哉?〕予曰:〔此實用而害於詩,所謂靨子在顙則醜是也。〕貫休曰:〔庭花濛濛水泠泠,小兒啼索樹上鶯。〕景實而無趣。太白曰:〔燕山雪花大如席,片片吹落軒轅台。〕景虛而有味。謝惠連〔屯雲蔽層嶺,驚風湧飛流〕,一篇句法雷同,殊無變化。江淹撥顏延年,辭致典縟,得應制之體,但不變句法。大家或不拘此。
詩有辭前意、辭後意,唐人兼之,婉而有味,渾而無跡。宋人必先命意,涉於理路,殊無思致。及讀《世說》:〔文生於情,情生於文。〕王武子先得之矣。
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。李白斗酒百篇,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詞哉?蓋意隨筆生,不假佈置。唐人或漫然成詩,自有含蓄託諷。此為辭前意,讀者謂之有激而作,殊非作者意也。
左舜齊曰:〔一句一意,意絕而氣貫。〕此絕句之法。一句一意,不工亦下也;兩句一意,工亦上也。以工為主,勿以句論。趙韓所選唐人絕句,後兩句皆一意。舜齊之說,本於楊仲弘。
唐人詩法六格,宋人廣為十三,曰:〔一字血脈,二字貫串,三字棟樑,數字連序,中斷,鉤鎖連環,順流直下,單拋,雙拋,內剝,外剝,前散,後散,謂之層龍絕藝。〕作者泥此,何以成一代詩豪邪?
〔毋逝我梁,毋發我笱。我躬不閱,遑恤我後。〕〔喓喓草蟲,趯趯阜螽。未見君子,憂心忡忡。〕此二詩《風》《雅》重出,後人藉為口實而蹈襲也。
韋孟《諷諫》詩,乃四言長篇之祖,忠鯁有餘,溫厚不足。太白《雪讒》詩百憂章,去韋孟遠矣。崔道融《述唐事實》六十九篇,志於高古而力不逮。
四言古詩,當法《三百篇》,不可作秦漢以下之語。顏延年《宴曲水》詩曰:〔航琛越水,輦贐逾嶂。〕《郊祀歌》曰:〔月御案節,星驅扶輪。〕譬如清廟鼓瑟,箏以和之,審音者自不亂其聽也。
班姬託扇以寫怨,應瑒託雁以言懷,皆非徒作。沈約《詠月》曰:〔方暉竟戶入,圓影隙中來。〕刻意形容,殊無遠韻。
堆垛古人,謂之〔點鬼簿〕。太白長篇用之,白不為病,蓋本於屈原。
史詩勿輕作。或己事相觸,或時政相關,或獨出斷案。若胡曾百篇一律,但撫景感慨而已。《平城》詩曰:〔當時已有吹毛劍,何事無人殺奉春。〕《望夫石》詩曰:〔古來節婦皆消朽,獨爾不為泉下塵。〕惟此二絕得體。
長篇之法,如波濤初作,一層緊於一層。拙句不失大體,巧句最害正氣。
張說《送蕭都督》曰:孤城抱大江,節使往朝宗。果是台中舊,依然水土逢。京華逢此日,疲老瘋如冬。竊羨能言鳥,銜恩向九重。此律詩用古韻也。李賀《詠馬》曰:白鐵挫青禾,碪聞落細莎。世人憐小頸,金埒愛長牙。此絕亦用古韻也。二詩不可為法。
徐干《室思》曰:浮雲何洋洋,願因通我辭。一逝不可歸,嘯歌久踟躕。人離皆復會,我獨無返期。自君之出矣,明鏡闇不治。思君如流水,何有窮已時?
宋孝武帝撥之曰:自君之出矣,金翠暗無精。思君如日月,回環晝夜生。暨諸賢撥之,遂以〔自君之出矣〕為題。楊仲弘謂五言絕句,乃古詩末四句,所以意味悠長,蓋本於此。
吳筠曰:〔才勝商山四,文高竹林七。〕駱賓王曰:〔冰泮有銜蘆。〕盧照鄰曰:〔幽谷有綿蠻。〕陳子昂曰:〔銜杯且對劉。〕高適曰:〔歸來洛陽無負郭。〕李頎曰:〔由來輕七尺。〕唐彥謙曰:〔耳聞明主提三尺,眼見愚民盜一抔。〕此皆歇後,何鄭五之多邪?
曹子建《白馬篇》曰:白馬飾金羈,連翩西北馳。借問誰家子,幽并遊俠兒。此類盛唐絕句。
魏文帝曰:〔梧桐攀鳳翼,雲寸散洪池。〕曹子建曰:〔遊魚潛綠水,翔鳥薄天飛。〕阮籍曰:〔存亡從變化,日月有浮沉。〕張華曰:〔洪鈞陶萬類,大塊稟群生。〕左思曰:〔皓天舒白日,靈景耀神州。〕張協曰:〔金風扇素節,丹露啟陰期。〕潘嶽曰:〔南陸迎修景,硃明送末垂。〕陸機曰:〔逝矣經天日,悲哉帶地川。〕以上雖為律句,全篇高古。及靈運古律相半,至謝朓全為律矣。
枚乘始作《七發》,後有傅毅《七激》、張衡《七辯》、崔駰《七依》、馬融《七廣》、劉向《七略》、劉梁《七舉》、崔琦七《七蠲》、桓麟《七說》、李尤《七款》、劉廣世《七興》、曹子建《七啟》、徐干《七喻》、王粲《七釋》、劉邵《七華》、陸機《七徵》、孔偉《七引》、湛方生《七歡》、張協《七命》、顏延之《七繹》、竟陵王《七要》、蕭子範《七誘》。諸公馳騁文詞,而欲齊驅枚乘,大抵機括相同,而優劣判矣。趙王枕易曰:〔《七發》來自《鬼谷子七箝》之篇。〕
《文式》曰:〔詞溫而正謂之德。謝靈運南州實炎德,桂樹陵寒山是也。〕然出於屈子〔嘉南州之炎德兮,麗桂樹之冬榮〕。
蔡琰曰:〔薄志節兮念死難。〕魏武帝曰:〔周公吐哺,天下歸心。〕既以周公自任,又曰:〔天命在吾,吾為周文王矣。〕老瞞如此欺人。詩貴乎真,文姬得之。
詩有不立意造句,以興為主,漫然成篇,此詩之入化也。
陸厥《孺子妾歌》曰:〔安陵泣前魚。〕劉長卿《湘妃廟》曰:〔未作湘南雨,知為何處雲。〕盧仝《贈馬異》曰:〔神農畫八卦。〕楊敬之《客思》曰:〔細腰沉趙女。〕唐彥謙《新豐》曰:〔半夜素靈先哭楚。〕此皆用事之謬。
江淹有《古籬別》,梁簡文劉孝威皆有《蜀道難》,及太白作《古籬別蜀道難》,乃諷時事,雖用古題,體格變化,若疾雷破山,顛風簸海,非神於詩者不能道也。
陸暢作《蜀道易》,以諛韋皋,翻案太白,辭義粗淺。
杜牧之《清明》詩曰:〔借問酒家何處有,牧童遙指杏花村。〕此作宛然入畫,但氣格不高。或易之曰:〔酒家何處是,江上杏花村。〕此有盛唐調,予撥之曰:〔日斜人策馬,酒肆杏花西。〕不用問答,情景自見。
劉禹錫《懷古》詩曰:〔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〕或易之曰:〔王謝堂前燕,今飛百姓家。〕此作不傷氣格。予擬之曰:〔王謝豪華春草裏,堂前燕子落誰家?〕此非奇語,只是講得不細。
陳無已《寄外舅郭大夫》詩曰:巴蜀通歸使,妻孥且定居。深知報消息,不敢問何如。身健何妨遠,情深未肯疏。功名欺老病,淚盡數行書。趙章泉謂此作絕似子美。然兩聯為韻所牽,虛字太多而無餘味。若此前後為絕句,氣骨不減盛唐。
僧處默《勝果寺》詩:〔到江吳地盡,隔岸越山多。〕陳後山鏈成一句:〔吳越到江分。〕或謂簡妙勝默作。此〔到〕字未穩,若更為〔吳越一江分〕,天然之句也。
葉平岩《暮春即事》一首:〔雙雙瓦雀行書案,點點楊花入硯池。閑坐小窗讀《周易》,不知春去幾多時?〕俱削上二字,仍是宋人絕句。
《詩人玉屑》:〔偷語謂之鈍賊,傅長虞日月光太清,陳後主日月光天德是也。〕然〔太清〕不宜用〔光〕字,陳句渾厚有氣,此述者優於作者。
耿湋《贈田家翁》詩:〔蠶屋朝寒閉,田家晝雨間。〕此寫出村居景象。但上句語拙,〔朝〕、〔晝〕二字合掌。若作〔田家閑晝雨,蠶屋閉春寒〕,亦是王孟手段。
凡起句當如爆竹,驟響易徹;結句當如撞鐘,清音有餘。鄭谷《淮上別友》詩:〔君向瀟湘我向秦。〕此結如爆竹而無餘音。予易為起句,足成一首,曰:君向瀟湘我向秦,楊花愁殺渡江人。數聲長笛離亭外,落日空江不見春。
江總〔平海若無流〕,馬周〔潮平似不流〕,杜甫〔江平若不流〕,三公造語相類,馬句穩而佳。
陳思王《美人篇》云:〔珊瑚間木難。〕〔求賢良獨難。〕此篇兩用〔難〕字為韻。謝康樂《述祖德》詩云:〔展季救魯人。〕〔勵志故絕人。〕此亦兩用〔人〕字為韻。魏晉古意猶存,而不泥聲韻。沈侯《白馬篇》云:〔停鑣過上蘭。〕〔輕舉出樓蘭。〕《緩聲歌》云:〔瑤軷信陵空。〕〔羽轡已騰空。〕此二篇亦兩用〔蘭〕字、〔空〕字為韻。夫隱侯始定聲韻,為詩家楷式,何乃自重其韻,使人藉為口實?所謂〔蕭何造律,而自犯之〕也。
杜少陵〔避人焚諫草〕之句,善用羊祜事,此即晏子〔諫乎君不華乎外〕之意。
子美〔星垂平野闊,月湧大江流〕,句法森嚴,〔湧〕字尤奇。可嚴則嚴,不可嚴則放過些子。若〔鴻雁幾時到,江湖秋水多〕,意在一貫,又覺閒雅不凡矣。
白樂天《昭君》詩曰:漢使卻回憑寄語,黃金何日贖蛾眉?君王若問妾顏色,莫道不如宮裏時。此雖不忘君,而辭意兩拙。予因之效顰曰:使者南歸重妾思,黃金何日贖蛾眉?漢家天子如相問,莫道容光異舊時。
《離騷》語雖重複,高古渾然,漢人因之,便覺費力。
梁元帝《春日》詩,用二十三〔春〕字,鮑泉奉和,亦用二十九〔新〕字,不及淵明《止酒》詩,用二十〔止〕字,略無虛設,字字有味。
予初賦《俠客行》曰:笑上胡姬賣酒樓,賭場贏得錦貂裘。酒酣更欲呼鷹去,擲下黃金不掉頭。此結亦如爆竹而無餘音。遂更之曰:天寒飲罷酒家樓,擲下黃金不掉頭。走馬西山射猛虎,晚來風雪滿貂裘。子美《少年行》,結句與前首相類,因擬之曰:獨過酒肆據胡床,指點銀瓶索酒嘗。連盞鯨吞不辭醉,直驅白馬赴長楊。